最初,“先祖”为了子孙的福祉,在一块孤岛上开辟了“乐土”。从此人们与世隔绝,世代居住于此。随着时间流逝,乐土的资源渐渐消耗殆尽,年轻的主人公们 不得不准备动身去探索海另一边的世界……
索何夫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说来惭愧, 当我这辈子头一次听说“乐土”这个词儿时,已经是十六岁那年了——按照岛上的传统,十四到十八岁是年轻人的初婚年龄,而作为这两个数字加在一块儿除以二产生的平均数,十六岁自然是最最适合结婚的好日子。自然,作为好人家的女儿,而且还是岛上最大的十一家族之一的独生女,我的婚仪自然不至于寒酸:在岛北村的一千一百名居民中,有五百名——几乎是全部成年人——参加了那一天举办的宴会。在那天,我吃到了用椰清煎煮的虾,与鹿角菜一起泡在酸汁中的水母,石蟹肉烤海参,一整条放上碎蒜和兰花茎烹饪的鲽鱼,以及半只乳猪,后者在被放上石板烧烤前在兑上了甘蔗汁的海水中从日出时分一直浸泡到日落,烤成金色的皮层里渗着甜蜜的油腻。当然,我这辈子都没法忘掉那一天,这可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之后的很多个夜晚,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日子——虽然我明白,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但意识到这一点并不会让我的痛苦减轻一丝一毫:仅仅得不到某种东西并不可怕,真的,如果你不知道你还有得到它的可能性、甚至压根就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的话,那就一点也不可怕。
但如果你明明能够、甚至曾经得到过,但却无法得到时,你就能体味到那种滋味了——在那些不得不嚼着甘蔗渣和芋头叶片熬过去的孤苦长夜里,我算是一次又一次地体会过这种滋味。
呃,话题扯得有点远了。还是让我继续谈谈婚礼的那一天发生的事吧:基于岛上的传统,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家族的脸面,就算对我的选择不大满意,但我的家人还是尽可能地将典礼操办得足够盛大而隆重——除了耗资不菲的宴会之外,基于传统和礼数的环节也应有尽有。我得到了足足三重祝福,也获得了盛满一整只砗磲的金银双色细沙和一株新萌发的椰子树苗(下面的椰子壳还挺沉的)作为礼物,哦,当然,一位来自东村的上师也特地被请到了这里。在平时,他的工作是祷告祈福、沟通神灵与人类。但为新人讲解我们的世界的历史,也是他的重大责任之一。
据那个鸡皮鹤发、颤颤巍巍,活像是一具随时可能散架的老旧傀儡般的七十一岁老人的说法,我们所居住的这座九十里长、十九里宽的岛屿名为“乐土”,是在已经消逝于历史长河中的古老年代里伟大先祖们为了子孙后代的福祉所特意开辟出的福地洞天——换言之,在岛之外并不只有无穷无尽的大海,还有更多而更广阔的陆地,而那里也曾是我们的故乡。我必须承认,在刚知道这一点时,我可着实被吓了一跳:毕竟在这之前,我都一直以为我们所居住的这片土地与周围的大海便是整个世界了。
按照那个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头子的说法,我们那伟大而高尚的先祖之所以创建“乐土”,乃是为了让他们的子子孙孙——也就是我们这些家伙——能够避免当年人类的愚昧无知所招来的可怕祸祟的残害。虽然岛上从来没有明文规定,但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很清楚,随便离开这处乐园绝对是费力不讨好的无益之举。
“更何况,你现在已经是妻子了,很快还会成为一名母亲,”那个老头最后如此说道,“你应该为你的丈夫和孩子着想。安分地待在你应该待的地方,做你该做的那些事,这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当然,在那时我完全无法反驳——毕竟,我们所居住的这片土地是人间净土、是永恒的乐园,这是人尽皆知之事。所有人都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过去继时代以来,一直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人也从未见过海的那边到底是什么模样。
虽然在婚礼上得到了众多的祝福,但我的婚后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幸福可言:咳,虽然我的家人、以及许多岛上的人都认为,这都是我自个儿咎由自取,但我还是觉得,无常的命运之神对我的戏弄不管怎么看都着实太过……无情了些。
是的,我的家人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打心底里祝福过我的婚姻:年轻时的我心高气盛,从来看不上他们替我找来的夫婿候补,也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岛上的其他名门大族为我说和姻缘的尝试——而且全都是以不太明智、毫不留情的方式拒绝的。而当我怀着满腔幸福找到我的父母、向他们介绍我为自己决定的未来的丈夫时,我毫不意外地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阴沉的失望。
当然,他们确实有理由失望:岛上最大家族的独女,却找上了一个独自住在岛的另一头的、出生于员家庭的瘦弱男子。当然,员并不是什么糟糕的职业,至少这识文断字的人不必辛苦地在薯蓣田或者甘蔗地里劳作、或者冒着危险驾驶渔船出海。不过,也正是由于平日里的主业不过是书写记录、计算账目,岛上的人们往往将他们视为不愿劳作的懒散之辈,像我这种身份不低的女孩子嫁到这样的家庭里,至少算不得什么光宗耀祖之事。
更不幸的是,我那可怜的丈夫,康泰——愿他安息——在我们婚后不到四个月就死去了。当一次风暴潮席卷小岛的东南海岸时,他正好坐在一株高耸的棕榈树下,而他并不知道,那棵树的木髓部位早已烂透了。在葬礼上,我甚至无法辨识出他的容貌。而这还只不过是一系列不幸的开端。
我们的两个儿子在他去世八个月后呱呱坠地,不幸的是,在那时,我们的生活水准已经和一般岛民相差无几了——我虽然也曾学过些阅读与计算,但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我已经去世的丈夫相比,而员家族也不止一个,空出来的职位总会有一大堆人想要补上。很快,从小习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的我突然发现,要想养活孩子,就不得不与其他女性一样去应付那些繁杂困难的活计:修补渔网与风帆,清洗和舂碎大堆大堆的木薯与山芋,将男人们捕获的鱼切除内脏、腌制晒干,以及为甘蔗地开掘灌溉用的沟渠。在许多时候,当我腰酸背痛地结束整日的劳作时,所得的那点果腹之餐甚至无法让我不在睡梦中被饿醒。而年轻气盛的我一次次拒绝家中的援助更是让这一切变得雪上加霜。
唔,我想你大概能猜得到,我的孩子们都没能活下来:双胞胎中较早出生的那个在四个月大时就断气了,虽然医生没有说出他的具体死因,但我知道,那时他甚至还不如一只刚出生的小狗更重。而双胞胎中的弟弟也只活到了一岁,虽然我那时已经成功找到了更好的活计、让自己不至于缺乏奶水,但一场在年末袭来的痘疹还是带走了他——而无论是医生还是我,对此都毫无办法。
哦,不,这么说其实也不大准确——我曾见过那些真正封闭了自己的心灵、彻头彻尾投入孤寂与悲伤的回忆中的鳏夫和寡妇,他们还活着,但却几乎不再与其他人有什么交流,就仿佛有人将他们的灵魂打入了囚笼之中。如果我也落到那种地步,之后的这个故事多半也不会发生的。但万幸的是,或许正是因为与丈夫与孩子所处时间不长、羁绊还不那么深的缘故,在悲痛的顶峰过去后,我逐渐缓了过来,重新开始了与其他人的交流。
孟姜是一个……嗯,怎么说呢?有些不容易描述的女性。没人知道她的真名为何,“孟姜”这个名字则是她自己取的,没人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只知道这源于已经被遗忘的某段古老的亚洲神话。这个瘦弱的、总是用黑色长刘海遮挡着大半面容的年轻女人身上有着一种与她的年龄显然不符的沧桑感,她没有家人,也少有朋友,但很多人都说,在夜里,她总是在自己的小屋里悄悄摆弄着某些仪式,或者与一些来路不明的人一起商量着什么。但当人们问起这些事时,她却从不承认,但也并不否认。
当然,我也曾听说过这些传闻,但直到孟姜主动找到正在用椰子壳和珊瑚制作渔网坠的我、并向我搭上话之前,我都并没有对此太过在意。孟姜非常细心,花了好几天时间与我一次次见面,从我口中巧妙地问出了我过往生活的诸多细节,甚至还向我提出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问题,最后,基于我的回答,她似乎终于对我产生了某种信任,并直截了当地对我提出了一个建议。
“乐土的外面,海那边的陆地。”孟姜轻描淡写地说道,就仿佛是建议我在退潮后和她一起去海边捡贝壳,“你不是说,你以前也曾经对那里很有兴趣吗?”
“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且说实话,我只是在结婚的那一天随便问了几句而已,”我解释道,“而且话说回来,我们也并不是必须出去,对吗?”
在孟姜对我提出那个建议三天后的傍晚,我按照约定穿过了位于乐土岛中央的山丘,在那些长满了雄性椰子树和高大的棕榈的群山间有着为数众多的洞穴,非常适合秘密集会——虽说岛上从没有公布过什么禁止私自聚会的法令,也没人因为这事而被逮捕或者遭受过任何惩罚,但孟姜还是认为,这种事儿最好不要太明目张胆地去做。
当然,孟姜的同伴们并没有爽约。当我拨开岩洞口那些一人高的苇草时,一小群人已经在那里面等着我了。这些人中有超过一半都戴着椰子壳制成的面具,还有几个人用干草织成的面纱掩盖着下半张脸、或者在面部涂抹朱砂和油彩以掩饰身份。只有一个人,一个半老的、留着花白的络腮胡须的秃头男人没有采取任何掩饰措施。
“那你现在算是听过了,”半老男人微微一笑。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一点也没有其他男性那种吵吵嚷嚷、自以为是的派头,甚至有那么点儿让我想起了我那已经过世的丈夫,“当然,这并不是我的本名,而是来自古代传说中的一位男性的名字……当然,他和我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所以我就不多解释了。”
“没错,她曾经向我保证过两件事,”我答道,“而我现在希望知道,你们是否有能力将这两件事变成现实。”
“是啊,我明白。根据传说,在祖先们刚刚创立这里时,乐土原本是个好地方:这里土地肥沃,周围的海洋里有着充足的海产,虽然偶尔会有风暴或者别的灾害,但在大多数时候都算是风调雨顺。而我们的先人曾经受到过特殊的祝福,可以不受疾病与畸变的侵害。在那时,大多数人都能轻易地享受漫长而悠闲的寿命,”丹朱说道,“只不过,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岛上的人越来越多,但能够耕种的土地却一年比一年贫瘠。附近的海洋为我们献上的贡赋也变得日益稀少。我们渐渐开始缺乏一切:粮食,木材,衣物,甚至是在旱季里的洁净饮水。就连曾经的祝福的力量也在退去,我们开始被病魔杀死,开始生下扭曲的不幸后代,到最后,我们已经变成了曾经辉煌的祖先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希望能得回过去的生活,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恐怕,我将给出的答案与你预料中的会……有所不同,”丹朱答道,“我们并不能保证,在大海那一边的土地上能够找到食物,也无法保证那里就一定有能够治愈各种疾病的药物。”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说实话,丹朱给出的答案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在找上我时,孟姜告诉我,在海那一边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充足美味、唾手可得的食物,以及可以治疗各种疾病的药品,只要能够抵达那里,岛上就再也不会有孩子像我不幸的儿子们那样死于饥饿或者疾病,而母亲们也不再需要像我那样束手无策地承担烈火焚心般的痛苦。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里、与他们见面。但丹朱却告诉我,他不能保证这些承诺都是真的!“为什么你无法保证?!难道你们不是应该……”
“就像你一样,夫人,我们也从没去过海另一边的土地,”丹朱轻轻叹了口气,“在能够亲眼验证事实之前,我无法保证那里‘必然’存在着什么东西——纵然这样说或许能鼓舞我们的斗志,但对我而言,这着实是一种欺骗。我只能告诉你,孟姜对你提起的那些,在海的另一边是有可能存在的。而我们有理由认。